《共产主义者》编辑部
在当下的讨论里,人们往往把“法西斯”简单地等同于“专制”,好像只要存在独裁、压迫,就可以直接贴上这个标签。但历史事实恰恰提醒我们,专制并不是法西斯主义的独有属性。殖民地政府长期依靠暴力统治和种族隔离来维持秩序,却并不因此就等同于法西斯;波拿巴主义的国家机器同样表现为强人独裁和议会空壳化,但它的阶级基础和政治逻辑与二十世纪的法西斯主义并不相同。如果忽视这些差别,只是把一切形式的专制都混同为“法西斯”,就会模糊真正的历史特征。更有甚者,一些自称“马克思主义者”的人也常常把“法西斯”当作辱骂对手的口头禅,而不是作为一个需要严肃分析的历史范畴。这种做法不仅削弱了理论的解释力,也让我们在面对现实危险时失去了科学的判断力。
显而易见的是,法西斯主义并不是一个已经彻底消失的历史现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虽然极少有政治力量公开自称“法西斯”,但各种“新法西斯主义”“新纳粹”运动依然在不同国家出现:欧洲的极右翼政党在经济危机和移民问题中不断壮大,美国的白人至上主义团体借用纳粹符号和口号,部分亚洲和非洲国家也出现过借鉴法西斯式组织形式的极端民族主义团体。这些事实表明,对于现代来说,法西斯主义仍然是一种在资本主义危机和社会矛盾激化时可能反复出现的危险。
在中国的语境中,虽然没有出现过可以严格称为“法西斯主义运动”的现实政治力量,但自2001年以来,网络空间中确实出现了带有“法西斯化”倾向的民粹主义现象。无论是“红客”在中美撞机事件后的网络攻击,还是“帝吧出征”“饭圈出征”等集体行动,都表现出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敌我对立的二元划分,以及群体性的情绪化动员。这些现象本身并不能直接等同于法西斯主义(甚至离法西斯还远得很),但它们提醒我们:在社会矛盾加剧、经济下行压力增大、统治阶级感到危机的条件下,这种民粹主义完全可能被改造和利用,演化为真正的法西斯运动。换句话说,中国的民粹主义并不是法西斯主义,但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它可能成为法西斯主义的土壤。
正因为如此,重新认识什么是法西斯主义,不仅仅是学术上的概念澄清,而是现实斗争的迫切需要。只有把握它的历史特征、阶级基础和具体表现,我们才能避免把它庸俗化为抽象的专制或随意的辱骂标签。更重要的是,唯有在科学分析的基础上,才能识别出当代社会中可能孕育法西斯主义的土壤,防止它在危机中再次崛起。换句话说,理解法西斯主义的真正含义,并不是为了停留在理论上的争论,而是为了更好地反对它,捍卫工人阶级和广大人民的解放斗争,避免让社会主义革命演变成法西斯的反革命。
“法西斯”一词的历史
“法西斯”一词的最早来源是古罗马的fasces。这是一捆木棒,中间插着一把斧头,由执政官的侍从举在手中,象征着国家的权威,同时也象征着团结:单根木棒容易折断,但捆在一起就坚不可摧;斧头则象征着国家对生命的裁决权。这个符号在罗马共和国和帝国时期广泛使用,代表着国家机器的力量。它并不是一个政党或运动,而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正因如此,后来意大利民族主义者在寻找历史符号时,重新拾起了这个古老的象征,把它作为国家统一与权威的标志。
然而,“fascio”在意大利语中的含义并不仅仅是古罗马的遗产。在十九世纪末,意大利社会经历了剧烈的动荡:统一后的国家软弱无力,南北差距严重,南部农民长期处于半封建的农奴制度下,生活困苦,而北方的工业化则催生了新的工人阶级,社会主义思想在工人和知识分子中迅速传播。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所谓的“fasci”——意大利语中意为“联盟”或“团体”。
这些fasci并不是右翼或反动的组织,而是工人、农民和手工业者的自发联合,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是1891年到1894年的“西西里联盟”(Fasci Siciliani)。这一群众运动在短短几年间迅速扩展,全岛已有近200个fasci,成员超过20 万人,他们要求土地改革、缩短工时、提高工资、减轻税负,并组织罢工和示威,带有明显的社会主义色彩,甚至与当时的意大利社会党有密切联系。正因如此,政府和封建主阶级对其极为恐惧,1894年时任总理克里斯皮(Francesco Crispi)派遣军队血腥镇压,宣布戒严,逮捕数千人,许多领导人被判处长期徒刑,运动被迫解散。由此可见,19世纪末的fasci运动虽然短暂,却代表了意大利工农群众的自发斗争,是左翼民主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非常关键,因为它表明“fascio”一词在当时的语境中并不意味着反动或专制,而是群众性的、进步的、甚至是革命性的。换句话说,后来所谓的“法西斯主义”并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通过对这一已有词汇和符号的重新挪用才获得了新的含义。墨索里尼之所以能够在1919年成立“战斗的意大利法西斯”(Fasci italiani di combattimento),正是借用了这一历史词汇,把它从左翼群众运动的语境中抽离出来,重新赋予极右翼的内容。
值得注意的是,后来成为法西斯主义创始人的墨索里尼,早年正是深受社会主义思想影响的人物。墨索里尼出生于 1883年,他的父亲是一名铁匠,同时也是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对他影响很大。墨索里尼青年时期曾在瑞士流亡,参与工人运动,担任工会秘书,并为社会主义报刊撰稿。他在1900年代加入意大利社会党,成为激进派的代表。
1912年,他被任命为社会党机关报《前进报》(Avanti!)的主编,迅速崭露头角。他猛烈抨击改良主义,主张阶级斗争,甚至因激进立场而被誉为“革命左派的明星”。这一时期的墨索里尼,毫无疑问是坚定的社会主义者。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一切。1914 年,墨索里尼最初反对战争,呼吁中立,但很快转向支持意大利参战,认为战争可以成为“革命的催化剂”。这一立场与社会党多数派相冲突,他因此被开除出党。此后,他创办《意大利人民报》,逐渐转向民族主义,最终走上了与社会主义决裂的道路。
在墨索里尼思想转变的过程中,另一个重要人物是诗人、剧作家、民族主义者加布里埃尔·邓南遮。邓南遮并不是社会主义者,而是极端民族主义者和美学家。他强调英雄主义、暴力、激情和群众动员的美学,对后来法西斯主义的象征政治产生了深远影响。
1919年,邓南遮发动了著名的“菲乌梅进军”(March on Fiume),率领退伍军人和民族主义者占领了亚得里亚海港口城市菲乌梅(今克罗地亚里耶卡)。他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短暂的“摄政国”,实行准军事化统治,推行极端民族主义政策,并通过演讲、仪式、符号和群众动员来维持权威。这一实验虽然短命,但为墨索里尼提供了重要的灵感。墨索里尼后来在“向罗马进军”中借鉴了邓南遮的手法:利用退伍军人、准军事组织、象征符号(黑衫、敬礼、旗帜)、群众集会和暴力动员,制造政治压力,迫使国王任命自己为首相。可以说,邓南遮的“群众美学”和政治实验,是法西斯主义形成的重要文化源泉。
1919 年,墨索里尼成立“战斗的意大利法西斯”(Fasci italiani di combattimento),成员主要是退伍军人、小资产阶级青年和民族主义者。他们的目标不是土地改革或争取工人权利,而是打击社会主义者和工会,维护资本主义秩序。他们身穿黑衫,手持棍棒,纵火、殴打、暗杀工人领袖,摧毁合作社和报纸。这种暴力运动得到了地主、资本家和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的默许与支持。1922年,墨索里尼发动“向罗马进军”,在国王的妥协下上台执政。此后,“法西斯”一词彻底被歪曲,从19世纪末的左翼群众运动,变成了后世最能表达“极右翼”这一概念的词汇。
作为资产阶级专政的一种形式的“法西斯主义”
法西斯主义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它的兴起往往与一次失败的社会主义革命紧密相连。换句话说,法西斯主义是资产阶级在革命危机中抛弃民主外衣、转向公开恐怖的产物。只有当工人阶级的革命运动威胁到资本主义制度的根基,而又未能成功夺取政权时,统治阶级才会选择扶植法西斯势力来镇压革命。值得注意的是,前一个条件,正是我们工人群众要创造的现实,这意味着法西斯就像社会主义革命的影子那样不能够不警惕。
1919年1月,德国共产党发动了“斯巴达克起义”,试图将革命推向社会主义阶段,但被社会民主党右翼艾伯特政府联合自由军团血腥镇压,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被杀害,德国革命遭受重创;1920年,意大利爆发了大规模的工厂占领运动(“红色两年”),金属工人占领了北方的工厂,农业工人、小农和农奴也在南方反抗大地主。这场运动一度具有革命潜力,但社会党领导层缺乏革命决心,改革派害怕革命失控,将斗争限制在经济领域,最终与资产阶级达成妥协。结果,工人运动失败,工人阶级士气低落,许多人脱离党派和工会。正是在这种挫败感中,墨索里尼的黑衫军得以迅速壮大;日本的情况也有相似之处。1920-1921年“大正民主”时期,日本出现了大规模的工人运动,社会主义者片山潜等人组织了劳工运动,但随着1925年《治安维持法》的颁布,左翼力量遭到严重打压。1928年“三一五事件”中,大批共产党人和左翼人士被逮捕,日本工人运动陷入低潮。此后,财阀与军部逐渐结成同盟,最终在1930年代走向军国主义。
这些例子表明,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并不是偶然的,而是资产阶级对社会主义革命威胁的应激反应。当工人阶级的革命未能成功,资产阶级便会选择支持法西斯势力,以公开恐怖的方式来维护资本主义制度。法西斯主义的本质在于通过国家统制经济强化垄断资本,把传统专制机器与蛊惑性的群众动员结合起来,形成“自上而下的恐怖”与“自下而上的狂热”相互强化的独裁结构。与传统的专制不同,法西斯主义并不仅仅依靠军队和警察的镇压,它主动煽动阶级仇恨与民族沙文主义,通过资产阶级资助的准军事组织和大众传媒,将小资产阶级、流氓无产阶级、部分工人等群体异化为压迫自身阶级的暴力工具。纳粹冲锋队、意大利黑衫军、日本的右翼结社,都是这种机制的典型体现。这种“群众反对群众”的机制,使法西斯既能像传统专制一样镇压革命,又能以“人民意志”的名义粉饰暴政,这正是它与旧式独裁的本质差异。
在法西斯主义政权建立之后,这些准军事组织并没有随着政权的稳定而消失,相反,它们被制度化、常态化,成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在意大利,黑衫军在1923年被正式改组为“国家安全志愿民兵”(MVSN),成为与正规军并行的武装力量,直接听命于墨索里尼和国家法西斯党。它不仅承担镇压罢工、打击反对派的任务,还被赋予象征性的政治功能,出现在各种群众集会和仪式中,以展示政权的力量。
在德国,纳粹冲锋队(SA)在希特勒上台前是街头斗殴的主力,1933年后虽然在“长刀之夜”中遭到清洗,但党卫军(SS)迅速取而代之,成为更为精锐和残酷的准军事组织。SS不仅是希特勒的私人武装,还控制了集中营系统,直接参与大规模屠杀和种族灭绝。与此同时,希特勒青年团等组织也被纳入国家体制,承担对青少年的军事化训练和意识形态灌输,使整个社会处于准军事化的氛围之中。
在日本,虽然没有像黑衫军或冲锋队那样统一的党派武装,但右翼结社、青年军官集团和秘密社团长期存在,并与军部保持密切联系。诸如“血盟团”“玄洋社”等组织在政权默许下进行暗杀、恐怖活动,而军部内部的青年军官则通过“五·一五事件”“二·二六事件”等政变行动直接干预政治。与此同时,国家通过“青少年团”“大政翼赞会”等组织,将社会生活全面军事化,使准军事动员成为日常。
上述这种“群众的”准军事化的常态化,使得法西斯主义政权能够在社会的各个层面渗透暴力与恐惧,从而维持其独裁统治。
法西斯主义的崛起离不开大资本家的支持。在德国,工业资本家如古斯塔夫·克虏伯和弗里茨·蒂森,从1930年起就通过“工业家请愿书”推动总统兴登堡任命希特勒为总理,并为纳粹冲锋队提供资金支持。在意大利,法西斯党在1919-1922年的初期就得到了工业联合会和地主联盟的支持。1921年,法西斯党获得35个议会席位,其中70%的竞选资金来自农业资本家。在日本,三井、三菱等财阀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逐渐转向支持军部。1932年“血盟团事件”中,财阀代表被暗杀后,财阀与军部达成了所谓“军财抱合”的协议,形成了军国主义的基础。
法西斯主义的群众基础主要来自小资产阶级、失业工人和流氓无产阶级。在德国,1932年纳粹党的选民中,小业主和公务员占45%,失业工人占25%。在意大利,黑衫军成员中40%来自小农和城市小市民。在日本,1932年“五·一五事件”的参与者多为农村青年和底层军官。法西斯主义通过组织“民众集会”“青年团”等形式,把这些阶层包装成“革命主体”,利用他们对社会动荡的恐惧,诱导他们支持消灭工会、迫害左翼的政策。同时,法西斯主义也有限度地动员工人阶级。例如,德国在1933年成立“德国劳工阵线”,吸纳工人,但在同年5月摧毁了独立工会。意大利在1927年颁布《劳动宪章》,名义上保障工人福利,实际上是把工人组织纳入国家控制之下,禁止罢工和独立工会。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法西斯主义与波拿巴主义并不相同。波拿巴主义是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提出的概念,指的是在阶级力量僵持时,一个看似超阶级的强人政权依靠军队和官僚机器,以“全民代表”的姿态统治。它的特点是国家机器凌驾于社会之上,调和阶级矛盾,但并不依靠群众性的暴力运动来摧毁工人阶级。法西斯主义则不同,它不仅依靠国家机器,还依靠群众性的准军事组织和极端民族主义动员,主动摧毁工人阶级的独立组织,是资产阶级在革命危机中选择的公开恐怖统治形式。
在拉丁美洲,许多军人政权常被人称为“新法西斯政权”,但严格来说,它们更接近波拿巴主义。以阿根廷的庇隆主义为例,胡安·庇隆在1940年代提出“政治主权、经济独立、社会正义”的口号,主张“第三立场”,既反对自由资本主义,也反对共产主义。庇隆确实在意大利驻军时接触过法西斯主义,对其社团主义制度有所借鉴,他的政权也建立过准军事化组织,例如“铁卫队”,并利用这些组织在政治斗争中打击反对派。然而,庇隆主义并不是法西斯主义。首先,庇隆依靠的是资产阶级和工会的支持,他通过工会体系动员工人,推行社会福利政策,扩大工会会员数量,这与法西斯主义摧毁工人组织的做法完全不同。其次,庇隆主义没有像意大利和德国那样建立一个以准军事暴力为核心的群众运动来摧毁左翼,而是通过国家与工会的联盟来维持统治。因此,庇隆主义更接近波拿巴主义式的强人政权,而不是法西斯主义。
法西斯主义的经济制度
法西斯主义作为一种极端专制的政权形式,本质上反映了垄断资产阶级与其他阶级之间的暂时力量平衡。这种平衡从一开始就带有内在的不稳定性,因为阶级社会的矛盾无法通过恐怖统治被消除。相反,法西斯主义的统治方式往往加剧了阶级斗争,使得任何依靠暴力维持的平衡都显得脆弱不堪。专制程度越高,政权越依赖暴力来压制矛盾,但这种压制不仅激化了统治集团内部的紧张关系,例如垄断资本与小资产阶级之间的分歧,也不断刺激底层的反抗。同时,法西斯主义无法解决资本主义固有的经济危机,如生产过剩和分配不公,反而通过战争和掠夺来延缓危机的爆发。这种统治逻辑决定了法西斯主义只能是短暂的历史现象,而不可能成为资本主义长期稳定的出路。
在意大利,墨索里尼政权建立后,提出了所谓的“法团国家”模式。所谓法团主义(Corporatism),是指将社会和经济生活组织成各种“法团”或“社团”,由国家承认的工会、雇主协会和职业团体共同参与决策,表面上是为了调和劳资矛盾,实现社会和谐,其核心是通过国家对社会各个利益集团的整合,形成一种“整体国家”的结构。这一思想最早源自天主教社会学派,强调阶级合作而非阶级斗争,本身并不等同于法西斯主义。理论上,法团主义可以在不同的政治体制下出现,它强调的是一种社会组织模式,而不是必然的专制统治。然而,在墨索里尼的实践中,法团主义被改造成了法西斯国家的制度外壳。1930年代,意大利建立了22个行业社团,每个社团都包括工人和资本家的代表,并在立法机构中拥有席位。墨索里尼宣称这种制度超越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是“第三条道路”。但实际上,这些社团完全受国家控制,工人失去了独立组织的权利,罢工被禁止,工会被纳入国家机器。换句话说,法团主义在意大利并不是作为一种独立的社会模式存在,而是被法西斯主义利用和扭曲,成为掩盖对工人阶级全面镇压的工具。
在德国,纳粹政权并没有采用意大利式的法团主义,而是建立了更为彻底的国家统制经济。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立即解散了独立工会,成立了“德国劳工阵线”(DAF),将工人完全纳入国家控制。纳粹政权通过“四年计划”来推动经济军事化,目标是为战争做准备。德国经济学家赫尔曼·戈林被任命为“四年计划总负责人”,他主导了钢铁、煤炭、化工等关键行业的扩张。纳粹政权大力发展军工产业,推动“自给自足”政策,试图减少对外依赖。这种统制经济在短期内确实刺激了经济增长和就业,失业率从1933年的600万下降到1939年的不足100万。但这种增长是以军事扩张为导向的,民生消费被压缩,资源被优先分配给军工。纳粹德国的经济模式本质上是为战争服务的,它通过掠夺被占领区的资源和奴役劳动力来维持运转。根据历史研究,二战期间德国使用了超过700万外国劳工和战俘作为强制劳动者,他们在矿山、工厂和农场中被迫劳动。
在日本,军国主义政权同样推行了国家统制经济。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逐渐走上全面战争的道路。1937年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日本政府建立了“企画院”,负责经济统制和资源分配。日本的财阀集团,如三井、三菱、住友和安田,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政府与财阀形成了所谓“军财抱合”的关系,军部为财阀提供订单和资源,财阀则为军部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日本的经济政策强调“国防国家”,大量资源被投入军工生产,民生消费被压缩。与此同时,日本在占领区实行掠夺政策,从中国、朝鲜和东南亚掠夺粮食、矿产和劳动力。根据研究,二战期间有数百万中国人和朝鲜人被强征为劳工,许多人在恶劣条件下死亡。这种以战争为中心的经济模式,虽然在短期内增强了军事实力,但从根本上破坏了社会的正常发展。
从意大利、德国和日本的经验可以看出,法西斯主义的经济体制虽然形式不同,但本质相同。它们都试图通过国家干预来调和资本主义的矛盾,但这种干预并不是为了满足社会需要,而是为了维持统治和发动战争。意大利的法团主义看似强调“阶级合作”,实际上是剥夺工人权利;德国的统制经济在短期内创造了繁荣,但完全依赖军事扩张和掠夺;日本的军国主义经济则是财阀与军部的结合,牺牲民生来服务战争。这些模式都具有强烈的掠夺性和强制性,它们通过牺牲消费、透支未来资源和压榨劳动力来维持运转。这种资源配置模式本质上是反生产的,因为它不满足社会的正常需要,而是服务于政治和军事目标。
另外,我们要知道,在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中,生产力的猛烈增长不断冲击着资本关系的局限。股份公司、国家接管铁路邮政等大规模交通工具,都是生产力社会化趋势的表现。但这种“社会化”并没有超越资本主义的框架,而是被纳入国家资本主义的逻辑之中。国家的干预和所谓“计划”并不是对市场规律的替代,而是市场机制的补充。即便在军工和重工业领域,国家直接介入管理,技术研发和物资供应依然依赖私有企业的分包体系,钢铁、电子元件等基础物资仍通过市场采购。换句话说,价值规律在资本主义国家的“计划经济”中依然起决定作用,国家的作用只是通过订单、补贴、税收优惠等手段来引导资本流向,而不是消灭资本逐利的本性。
这一点在法西斯主义国家表现得尤为明显。纳粹德国的“四年计划”虽然建立了戈林康采恩这样的国家控制企业,但仍然依赖克虏伯、蒂森等私人垄断资本的生产体系。政府通过补贴和订单诱导合作,而不是剥夺产权。军国主义日本通过《国家总动员法》设立“统制会”,由三井、三菱等财阀高管主导资源分配,政府只是协调产能,私有产权和企业自主性依然存在。意大利的法团主义更是如此,所谓“工人和资本家共同参与”的社团完全受国家控制,工人失去独立权利,但资本家依然在市场中逐利。由此可见,法西斯主义国家的“计划”本质上是战争动员的卡特尔化,是国家与垄断资本的暴力整合,而不是对价值规律的超越。正因为价值规律依然起决定作用,法西斯主义国家的统制经济必然充满矛盾。在私有制框架下,企业之间仍然会为争夺政府订单或逃避管制而展开竞争。纳粹德国在战争后期的军工生产就是典型例子。陆军、空军和党卫军各自支持不同的坦克型号,导致生产线混乱,资源浪费严重,无法形成规模效应。日本的情况也类似,不同财阀支持不同的军工体系,造成重复建设和恶性竞争。这些矛盾说明,国家的“计划”无法消除资本逐利的本性,反而在战争动员的压力下加剧了资源争夺和低效运作。价值规律在这里表现为一种破坏性的力量,它迫使各个资本集团在国家统制的框架下依然相互竞争,从而削弱了整体的经济潜力。
因此,法西斯主义的经济体制注定是昙花一现的。它在短期内可以通过国家干预和军事扩张来缓解危机,但从长期来看,它无法解决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它不仅加剧了阶级斗争和社会矛盾,还破坏了经济的正常发展。最终,法西斯主义必然在战争和危机中走向失败。意大利在1943年被盟军击败,墨索里尼被推翻;德国在1945年战败,纳粹政权覆灭;日本在1945年投降,军国主义崩溃。这些历史事实表明,法西斯主义不是资本主义的出路,而是资本主义在危机中走向极端的表现。它的失败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经济和社会制度上的必然崩溃。
如何判断一个在野组织是不是“法西斯”
要判断一个在野组织是不是法西斯,不能机械地套用二十世纪意大利黑衫军或德国冲锋队的模式。准军事化的暴力组织确实是法西斯主义的典型特征,但并不是唯一的判断标准。在现代条件下,尤其是在一些已经高度集权、依靠国家机器维持统治的社会里,可能并不会出现大规模的街头暴力集团,而是通过其他方式来实现类似的功能。因此,如果我们假定存在一个没有实现准军事化的情况下,那么判断一个在野组织是否具有法西斯性质,就必须回到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分析框架,从阶级基础、政治功能和意识形态三个方面来考察。我们要避免把“法西斯”当成随手可用的骂人标签,用结构性与功能性指标来识别,而不是靠情绪或表象去下结论。网络民粹主义、极端民族主义言论、情绪化的“出征”,在气质上可能与历史上的法西斯动员有相似之处,但这类“相似性”远不足以构成法西斯的实质。真正的法西斯,是一种能够在资本主义危机中承担特定历史任务的政治组织形态:它必须被资本扶植或默许,必须拥有可复制的暴力与组织技术,必须以摧毁工人阶级的独立组织为核心目标,并且拥有将这种暴力常态化、制度化的路径。没有这些核心条件,再响亮的口号、再激烈的民族主义表演,都与法西斯相去甚远。
第一条必须把握的,是组织形态与强制能力的门槛。法西斯不是松散的舆论群体,而是可动员、可指挥、可复制的组织技术。它需要纪律化的层级结构、稳定的领导核心、明确的战术和后勤体系,能够在冲突中保持行动一致、执行力强,并形成对敌对组织的持续压制。这种压制不只是网络骂战或声誉打击,而要能在现实空间内形成威慑,迫使工会、左翼组织、独立社团失去安全运作的条件。没有这类可复制的强制能力,最多是情绪化的群众动员或“舆论暴力”,远未达到法西斯的门槛。正因如此,去观察一个在野组织时,不是看它喊了什么口号,而是看它是否具备持续的线下组织能力、后勤供给、行动纪律、对敌组织的压制效果,以及在失败后的恢复和再动员能力。中国的网络民族主义群体之所以与法西斯有距离,恰恰是因为它们高度去中心化、短时性强、缺乏线下组织纪律与后勤保障,不具备把舆论动员转化为现实暴力压制的技术与基础。
第二条是阶级联盟与资金来源的门槛。历史上法西斯的上台,取决于其与垄断资本的联盟:资产阶级在危机中需要一个能够摧毁工人独立力量、保证利润与秩序的工具,法西斯则提供这种暴力服务。因此,观察一个在野组织是否法西斯,要看它是否获得来自大资本、行业协会、地产金融等强势资本集团的稳定资金与保护;是否在政策诉求上明显与垄断资本利益一致;是否通过商业合同、基金会、广告与平台分发等渠道形成制度化的资源供给;是否在面对国家惩戒或社会抵制时,能够得到资本与权势网络的护航。没有这种稳定的联盟,一个组织再激进也很难完成从街头到国家的“跃迁”。网络民粹主义大多停留在“平台流量–短期情绪–去中心扩散”的循环,并不具备资本联盟与制度化资源供给的结构,这也是它为什么是碎片化的民粹主义,而不是法西斯的核心原因。
第三条是政治功能的门槛。法西斯的独特性不在于“极端”,而在于它承担了明确的历史任务:在革命危机中,以群众暴力配合国家机器,摧毁工人阶级的独立组织,把劳资冲突转化为民族冲突,进而为垄断资本重组秩序。在野组织若要被判断为法西斯,必须在实践中以系统的反工人策略为中心,例如围绕破坏工会、渗透并收编基层组织、鼓励或实施对工运和左翼的暴力与法律打击、推动立法取消集体行动权与组织权,并且将其作为长期目标去推进。仅仅“反对左翼”“反感工会”“指责某些特殊群体”,并不构成法西斯。把矛头稳定、持续地对准工人独立组织,把“阶级斗争”系统性地转换成“民族动员”,才是法西斯的功能性标志。网络民粹主义更多是以身份政治与情绪发泄为主,其攻击对象与议题变化频繁、不可持续,并不具备这种稳定的功能指向。
第四条是意识形态与组织路线的门槛。法西斯意识形态的核心是极端民族主义与反共主义,但这不是靠话语上的“极端表达”来判断,而是看其是否在组织路线中,把“民族复兴”“国家统一”“秩序恢复”等口号与对工人独立性的系统打击结合起来;是否形成“群众反对群众”的结构,即动员小资产阶级、失业者与流氓无产阶级去压迫工人阶级,并建立可复制的行动框架;是否在宣传中持续把社会矛盾转移到少数群体上,并提供组织化的“解决方案”(如清除、驱逐、强制改造等)。如果只是“讲得很激烈”“骂得很难听”,但没有把意识形态转化为组织路线与持续行动机制,就不能以法西斯论之。现实中,很多网络民族主义并不具备从口号到组织到行动的闭环,更多是短期的、平台算法驱动的意见潮汐,这与法西斯的组织性和目的性截然不同。
第五条是制度化路径的门槛。真正的法西斯必须有明确的“从运动到政权”的通道设计,能够把非常态暴力常态化、把组织化压制制度化。例如,争取对警权的渗透或联动、推动准军事组织的合法化或“志愿民兵化”、通过立法与行政手段取消罢工权与结社权、在教育与媒体中建立稳定的灌输体系。这类“常态化路径”是区分法西斯与普通极端组织的关键。没有制度化与常态化的设计与推进,一个在野组织即便短期内能制造舆论声势,也难以成为法西斯。观察现实中的网络民粹主义,它们高度依赖平台机制、缺乏对制度的稳定渗透能力,也没有把暴力或压制转为法定常态的能力,这使它们与法西斯保持了本质距离。
第六条是经济纲领的门槛。法西斯的经济主张表面强调国家干预,实质是用“统制”来保证垄断资本利润与战争动员,把国家当作卡特尔化协调者,而不是去实现社会化生产的合理计划。一个在野组织若以此为纲,通常会主张取消工人谈判权、把工会纳入“统一组织”、以“国家利益”为名压低劳动成本,并提出对关键行业的行政统筹与战时动员机制。这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完全不同,它不是以满足社会需要为目标,而是服务资本利润与军事目标。如果一个组织的经济主张只是一般性的产业政策、反腐口号或福利诉求,缺乏对劳资关系的反工人重构与战争式动员,那就不能用法西斯来判断。
在这些门槛之外,还要警惕“相似性导致误判”的几个常见陷阱。第一,网络民族主义与“出征”行动往往呈现强烈的敌我划分与情绪化攻击,但它们的组织性、纪律性、后勤、暴力常态化路径都很弱,更多是算法驱动的“流量洪水”,不是阶级联盟驱动的暴力机器。第二,保守主义与威权主义可能在政策偏好上对民权不友好,但只要它们不以摧毁工人独立组织为明确目标、不系统性地组织群众暴力,就不能被称为法西斯。第三,波拿巴主义依靠的是国家机器的“上层统合”,它在阶级僵持时以调和者姿态维持秩序,不需要群众性暴力来摧毁工人阶级。只要一个组织的政治路线是服务于上层机器的调和与稳定,而不是以群众暴力为核心摧毁工人独立性,它更可能是波拿巴主义的附庸或工具,而非法西斯。中国语境下的许多网络“粉红”民族主义与平台动员,恰恰是去中心化与短时性的,它们在结构上缺乏法西斯的阶级联盟、组织技术与制度化路径,因而在性质上离法西斯很远。
因此,一个在野组织是否可以被认定为法西斯,必须同时满足若干核心条件:具备稳定的组织技术与可复制的现实强制能力;与垄断资本形成资金与保护联盟;以摧毁工人独立组织为中心的长期政治功能;把极端民族主义与反共主义转化为组织路线与持续行动;拥有把非常态暴力常态化、法定化的制度路径;提出以国家统制保障垄断利润并压低劳动权利的经济纲领。只满足其中少数、且缺乏结构与功能的闭环,不足以构成法西斯。把门槛设在结构与功能层面,而不是话语与情绪层面,既可以避免把普通的网络民粹误判为法西斯,也能让我们在真正的危险出现时,迅速而准确地识别它的核心特征,确保我们的分析严肃、准确、可操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