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犬儒主义批判

要批判现在的犬儒主义,首先要明确什么是现代犬儒主义,以及它和古希腊犬儒主义有什么不同。可以确认的是,现代犬儒主义和犬儒主义的不同是性质上的——古希腊犬儒主义是一种哲学,而现代犬儒主义是一种政治倾向,在大多数使用场景中都不会上升到哲学层面。

在通常的语境中,古希腊犬儒主义是这样的一种哲学:“对于犬儒来说,生活的目的是活在美德中并符合自然。犬儒认为人是理性动物,可以通过严格训练并按照自然来幸福地生活,同时应该摒弃财富、权力、名利等传统欲望,甚至可以在公共场合公然蔑视传统规范,转而追求一种没有任何财产的简单生活。”可以看到,古希腊犬儒主义其实更类似于现代的“极简主义”,强调通过严格的自律达成精神层面的高尚。后来这种倾向进一步衍生出斯多葛主义,进而融入近代的理性主义,成为资产阶级革命的主要思想来源,所以认为古希腊犬儒主义反对参与政治是没有根据的(追求自身品德的完美不必然导致非政治)

现代犬儒主义的来源在于十七十八世纪,这个时代的一部分“哲学家”抛弃了古希腊犬儒主义的禁欲主义和理性主义原则,将它变成一种“不信任任何人”的思想。到这一步,现代犬儒主义和古希腊犬儒主义仅有的共同点可能也就是“不在乎社会的眼光”了。从这一点看,现代犬儒主义和古希腊犬儒主义的关系就像费边社和费边的关系一样,现代犬儒主义将古希腊犬儒主义视作自己的理论来源,尽管它在事实上歪曲了古希腊犬儒主义,并把它作为将自己生活方式的合法性来源——是的,事实就是——先有现代犬儒的生活方式,然后才有现代犬儒主义。这也是现代犬儒主义和哲学最大的区别:它仅仅是对现实世界的描述,而不是一张改造世界(精神或物质)的蓝图。

现代犬儒主义被定义为一种对伦理及社会风俗采取不信任的态度,犬儒主义者被称之为拒绝被收编的愤世嫉俗者,以“不相信”来获取他们社会存在的“合理性”。现代犬儒最大的特点就是非政治,尽管它在实质上恰恰是政治的,也就是否定一切宏观叙事,否定政治行动改造社会的可能性,将自己和现实社会相对地隔离开。资产阶级学者将犬儒主义和极权政治论结合,认为犬儒主义是极权政治在“狂热”、“恐怖”这两个阶段结束后的最终产物,是“极权国家”中“知识分子阶层”的一般状态“。这种论调无疑是错误的,事实上犬儒主义在任何一个国家的无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中都广泛存在。也有一种观点认为现代犬儒主义的成因是原先价值观的崩塌,继而将现代犬儒主义和小资产阶级与官僚、资产阶级之间同盟的破裂联系起来,认为现代犬儒主义的根源在于资产阶级经济神话的破裂,但这一观点是不全面的,因为这无法解释国内左派中同样常见的犬儒化倾向,所以我们要扩大范围,进一步考察现代犬儒主义受众的共同条件。

不论是不是政治性的,没有哪一种思潮是凭空诞生的,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一种生产关系、一种社会形态下的人类劳动,会通过他们的具体实践构建出属于这个生产形态的精神世界,因而每一种思潮,都是和它所属的社会制度和生产关系互相作用。本文探讨的现代犬儒主义便是如此,不会存在有这样一个抽象的群体生来就对政治冷感,因此势必是这样的或者那样的社会生产构建出了这么一种思潮。而结论只能是:资产主义私有制专政下,它们不仅垄断了物质生产资料,同时也垄断了精神生产资料,最重要的是——实际内容上它们把工人阶级排斥在政治中心决策圈之外。虽然事实上,某些资产阶级专政乐于在形式上提供议会政治麻痹工人阶级,像这样的的资产阶级专政尚且还会做做样子,而像中共这种波拿巴主义的专政更是连形式上的议会政治都不给予工人阶级。而被排除在政治运转结构之外的工人阶级,实际内容上不具备政治主导权(犬儒主义在高级官僚和大资产阶级中极其少见)。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口口声声讲“非政治”的现代犬儒主义恰恰是政治的产物。正如宗教是无反抗世界的反抗,是无活力制度的活力,而现代犬儒主义就是无政治者的政治,现代犬儒主义就是被排斥在现实政治之外的人用来掩饰痛苦的,虚假的政治信仰,通过批评,敌视一切政治理念,现代犬儒主义者达成了一种虚假的政治参与。

现代犬儒主义不是哲学,而是一种政治信仰,是因为它事实上是一种被专政阶级的应激反应。什么情况下最容易出现全社会级别的现代犬儒主义者?就是在这些人意识到现行政治体制不能满足自己的诉求,又由于被专政地位而基本无法改变现行体制的情况下。阶级斗争中的失败者被剥夺专政权力(有时候是暂时的),失去了按照本阶级意愿改造社会的能力和权力,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事实上造成了某种寻求支持的“酸葡萄心理“,放弃继续斗争的人群选择用“我不该参与政治”掩盖“我不能参与政治”以求自我保护。

现代犬儒主义从来都不是所谓知识分子阶层的专利,事实上,任何一个被专政阶级都会产生犬儒主义思想——中国古代的农民,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地主,工业革命时代的贵族,还有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资产阶级和他们的信徒都是现代犬儒主义的大客户。资产阶级学者误以为只有知识分子会产生现代犬儒主义思想,是因为知识分子收到的教育决定了他们更容易提出诉求,在封建时代和资本主义早期,远高于本阶级内一般群众的知识水平使得他们更容易看到这些由于被专政而无法达成的阶级诉求。但是在像中国这样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现代化国家,无产阶级也有比较高的认识水平,也相对的扩大了现代犬儒主义的易感人群。所以,并不是现代犬儒主义像病毒一样“扩散“到无产阶级中去了,而是无产阶级自身的发展使得他们进入了一个容易产生现代犬儒主义思想的阶段——一个能模糊地认识到自己的阶级诉求却不能有效实现阶级诉求的阶段。

那么,在目前阶段有没有可能消灭作为一整个思潮的现代犬儒主义,或至少是压制它呢?无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的非政治化情况在资产阶级专政下是长期存在的,并不断批量生产现代犬儒主义者,工人阶级群体之所以会产生“犬儒”的思潮,是工人阶级被排斥出政治活动的一种结果。因此要改变这种现状,共产主义革命者就必须要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即使工人阶级会对自己的现状和能力感到消极,但这不是工人阶级的问题,工人阶级不仅有能力,而且也应该、也必须要参与到政治当中,社会的财富是工人阶级的劳动创造的,因此他们理所应当要掌握国家政权,革命者们的工作就是与“犬儒主义”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鼓励并带领工人参与大小程度的政治事务,让工人们意识到他们组织起来是具备参与政治活动的能力的,而这并非是资产阶级精英的专利。因而,随着阶级矛盾的愈发不可调和,资产阶级再也不能将资本主义的结构性矛盾掩盖的时候,即工人阶级作为一股政治力量正式对资产阶级政权发起挑战的时候,此时革命就是工人阶级最主要的政治工作,因而为了夺回自己的劳动成果的工人便会自然地抛弃“犬儒”,尝试脱离政治对于工人来说此时就变得不切实际了,现代犬儒便只能作为一种固步自封的保守思潮蜷缩在极少数人群里。

这样我们就明确了对待现代犬儒主义的总战略,具体到态度层面,共产主义革命者应对现代犬儒主义者时应该采取“同情而非敌对”的态度,资产阶级通过垄断精神生产,并通过它们主导的社会生产关系塑造出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文化霸权和意识形态,工人阶级在其统治之下普遍缺乏勇气与剥削阶级作持久而血腥的斗争,在面临本阶级受到压制的现实时采取一种自我保护的态度。而可耻的绝不是工人阶级,只要工人阶级能够意识到自己阶级组织起来的强大力量,反抗的思潮会被点燃得比“犬儒”更加迅速无比。因此,共产主义革命者在与现代犬儒主义者接触时切忌一上来就从理论层面批判犬儒主义思想——那只会让你看上去像个夸夸其谈的自大狂,而是要通过一切组织力量将工人阶级组织起来,使他们团结起来,鼓励并带领工人阶级践行现实的政治运动:罢工、集会、宣传等,使工人阶级意识到政治并不是远在天边的幻想,而是切实的、近在眼前的反抗武器。犬儒不是完全没有政治理念,恰恰相反,很多现代犬儒的确怀有或朴素或完善的政治思想,只是在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实践它之后被迫放弃了而已,在这种情况下,革命者们就要耐心地接触他们,一点点地帮助他们参与一些小规模的政治活动,以求全部或部分地恢复他们的参政兴趣。

如果说单纯进行理论的斗争,而从不组织工人们参与政治活动是否可行呢?现代犬儒主义和其他政治理念最大的不同就是它没有哲学依据,正因如此,现代犬儒主义者也没有改造世界或维护世界的欲望,换言之就是中立态度。而现代犬儒主义非自愿的形成条件注定了我们不可能在实现无产阶级民主之前广泛压制它的影响,也不可能通过指责抽象的现代犬儒主义来说服现代犬儒主义者回归政治或避免一般群众由于非政治化的事实而变成现代犬儒主义者。所以,采取攻击性的用语来指责现代犬儒主义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是不可能让一个现代犬儒主义者转变成马克思主义者的,甚至有可能起到反向作用,让他对马克思主义产生排斥。而这恰恰是我们不能接受的结局——本来是要说服他们加入无产阶级革命,结果说着说着把他们弄到革命阵营的反面去了。恢复现代犬儒主义者的政治兴趣和参政意向,这其中重要的一环是带领他们参与一些现实的政治活动,让他们恢复对于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心。

在任何时候都要清楚,现代犬儒主义者不是因为敌视政治而远离政治,而是因为远离政治而被迫敌视政治,要想让他们恢复自己的革命性,革命者就得给他们参与政治的空间,并且不断地压制党内的失败主义情绪。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要严格的区分对左翼阵营内部不同意见同志,对中立者·,和对各种反动派的态度,要怎么依靠前者,团结中者,打击后者。这是每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都要严肃思考的问题,如果一下子把打击面拉的太大,最后损害的是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