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主义者》编辑部
在2010到2019这几年间,电影市场里最闪亮、最吸睛(金)的那颗星,就是超级英雄系列电影。尽管近四五年,这个题材的票房相比于之前可谓大跌眼镜,但是其曾经达到的高度仍旧难以跨越——全球电影史前10名中有3个是超英系列的,前20名中则有6个。我们不是市场分析师,而是想要针对整个现代超级英雄电影和漫画、小说盛行的现象及其背后逻辑做出一番考察。
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超级英雄要追溯到1938年,由杰瑞·西格尔和乔·舒斯特创造的超人彻底改变了漫画行业。在氪星即将毁灭之前,超人的生父母用飞船将克拉克送往地球,飞船恰巧落在朴实的农场主肯特夫妇的房屋里,克拉克在一个温馨的环境中成长。当他长大成人离开农场后,来到大都会担任记者,其间工作氛围融洽,生活没有太大压力。有需要他的地方,克拉克就脱掉他的工作装,摇身一变成为超人,“替天行道”去了。作者们让整个超人的形象变得很阳光、很精神、很“符号化”,从而很脱离实际。一个不太需要将绝大多数时间放到生计上的人,想要依靠自己的能力,尽可能多地铲除掉人世间的恶。超级英雄的原型也由此确立:一个被赋予非凡力量、强烈道德观并致力于打击邪恶的角色。
超人之后,涌现出越来越多的超级英雄。另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蝙蝠侠布鲁斯韦恩。布鲁斯韦恩出身于哥谭(原型纽约)的巨富家庭,由于幼年时期父母遭到枪杀,他决心迎战这个城市最深的罪恶,让其他人不再遭受如自己般的悲剧。于是,他游历世界各地,学得一身格斗技巧,多年后返回哥谭,利用财力制造的高科技装备打击犯罪。从青年壮年一直到老年,布鲁斯韦恩20年如一日,每天白天处理公司事务,夜里不睡觉出去打击罪犯。但,即使是这样,犯罪也没有减少,韦恩由此陷入长时间的深深的自我怀疑。蝙蝠侠在维护自己作为资产阶级的特权的同时,也满足了在道德上自欺欺人的需求。实际上不正是因为这些特权阶级垄断绝大多数资源的前提在,才有了底层人不惜铤而走险的后果在?
蝙蝠侠和超人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护社会的现有秩序。同样的事情也出现在漫威,“黑豹”(特查拉)是封建君主制国家瓦坎达的国王,他的政策虽然涉及对外开放和社会变革,但是最终仍然维护了王权制度,使其统治合法化。他被塑造成雄心壮志、乐善好施的英雄,而人民好像是无能的、被动的、任人宰割、没有任何主动权的、等待死亡的牺牲品。对那些真正挑战资本主义统治、或者说现有秩序的人,电影则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描绘成危险的疯子。黑豹里的基尔蒙格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出身贫民窟,遭受过帝国主义和种族主义的迫害,想要推翻全球的不平等体系,让黑人掌握自己的命运。从现实的角度来看,他的诉求具有合理性,但电影却故意强调他的极端和暴力,让观众对他产生反感。电影的结局是维持现有秩序的黑豹击败了基尔蒙格,并用一种“温和改良”的方式解决问题。观众在这样的叙事结构里,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一个信息:“改革可以,但革命不行”。对现有体系的温和改良是“正义”的,而试图彻底改变体系的人是“危险的极端分子”。
超级英雄电影对资本家的塑造尤其值得深思。在现实生活中,资本家依靠剥削工人的劳动攫取财富,但在电影里,资本家却被包装成拯救世界的英雄。钢铁侠(托尼·斯塔克),他继承军工企业,依靠私人财富和个人天才成为超级英雄,电影却刻意回避了他所代表的剥削体系,而是将他塑造成一个觉醒的慈善家,试图用个人道德弥补资本主义制度的恶果。
蜘蛛侠(彼得·帕克)代表了小人物英雄,但他的奋斗仍然是个人化的,依赖于超级能力。他的贫困身份没有让他成为阶级斗士,反而成为了“努力向上爬”的典型美式奋斗故事,似乎在告诉人们穷人靠努力,不走歪门邪道一直做好事就能实现阶级跨越和自我价值的实现。
这些英雄的共同点在于,他们的斗争都是针对个别“坏人”或外部威胁。电影塑造他们的“善良”与“责任感”,以及保护的能力。然而,他们保护的是什么呢?创作者们恐怕都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从而使得观众们也很少思考这个问题。很显然啊,他们保护的是现存的社会,是文明的存续,是秩序——而那些坏人们,他们只会把我们带向毁灭,或者充满暴力的深渊。两种社会状态的对立,就是影片构建的大背景。但是,在这里,就有两点值得注意:
第一,英雄们选择“好的”那一方,似乎仅仅是因为他们的道德水准。如果英雄恰巧站在“坏人”那一方呢?创作者没有解答;或者说,反派本身就是这样的“超级英雄”——只不过每一次他们都恰巧比正派弱一点。于是,创作者用这样的手段表达自己对所谓“正义”的朴素追求,甚至是迎合人们对“正义”的朴素追求。但是,在这里,正义获得胜利,似乎就不是因为它是正义,而是因为正义与力量的偶然的结合。这无疑鲜明地反映出作者的立场。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偶然结合背后,我们看到的实际上是一种恐慌:小资产阶级依恋现在的生活,又害怕失去它——并且他们确实往往是持续地失去着。他们不能正确地认识到社会历史的决定性力量与出路,结果反倒去祈求道德原则发生作用,从而把道德——维持资本主义社会的上层建筑——“说成是全社会的利益”。这种思想反映在文艺作品中,就表现为超级英雄电影。社会总是需要非凡力量保护的,而英雄恰好总是站在“正义”一边。他们甚至没法把英雄的胜利说成是必然的。
第二,假使“坏人”的社会是地狱,与其对立的现实社会就是天堂吗?恐怕事实并非这样。紧凑的电影没有空余的事件描绘影片中的社会是什么样,这部分的留白自然被现实社会填充了。那么这个社会面临着什么矛盾呢?有人想毁灭它、有人想侵占它。我们发现,它总是将核心矛盾诉诸一种已经被建构的却未经反思的事物上:它直接地将社会看成某种似乎已经完备的整体,其内部的矛盾是不被言说的。现实对影片进行补充,而影片的构建则依靠这种补充反过来影响现实。荧幕前的观众,自然也会潜移默化地运用影片构建起来的思考方式,去思考那些已经被建构的却未经反思的事物,诸如民族、国家或者某些“普世价值”。然而,民族主义的泛滥,不止一次将人类拖入战争的深渊;普世价值号称“自由”“平等”,但是在饥荒与战火面前,这些都是虚妄。这些问题事实上是在警示我们,这种思考方式绝对有问题。
当然,我们不是蓄意把所有超级英雄一棒子打死,我们也承认确实存在一些超级英雄题材的影视作品并非简单地“一刀切”,而是融入了一定的社会批判意义。如《黑袍纠察队》中,超级英雄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种商品,表现了创作者对资本主义的部分反思,这是值得肯定的。事实上,对于任何文艺作品,我们都要认识到:其内容本身是中立的,因为即使是同一个故事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描述与解读。而我们需要注意的,恰恰是描述与解读的方式,也就是表现内容的形式:意识形态恰恰在这里起作用。我们批判超级英雄影视作品,并不是因为它是超级英雄而批判它,而是因为表现它的形式大多无意识地浸透了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
结果,超级英雄们让观众相信问题的根源在于个人的好坏,个体的道德,而不是资本主义剥削本身。也让人们相信问题的根源不在制度,而在于个别恶棍,问题的解决不在于联合起来集体争取利益,而在于等待“好人”掌权。但是我们也可以思考一下这些好人究竟什么物质基础掌权?答:要么就是科技,要么就是金钱,要么就是超能力,实际上就等于被这些创作者和受众群体潜意识里默认了:只有这些属于精英的东西才真正有力量。但现实远非如此,我们可以看到古往今来任何一场伟大变革都是有相当数量的劳动群众参与的,他们才对社会历史的进程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这些手无寸铁的穷苦群众也并非出于高尚的道德需求或者有任何”超能力“采取改变社会,而是求生存、求更好生活的实际需求。
就像社会的一切其他层面一样,这类型的文艺作品也无时无刻不表现着整个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世界观、历史观——“个人英雄主义”“唯心主义”,以及特色鲜明的“文艺作品商品化、快餐化”。绝大多数超级英雄都出自资本主义的“温床”美国,也恰与此相应。这类作品不鼓励人们思考,只让那些受众群体(小资产阶级、白领工人,资本主义政治语境下的中产阶级)进一步逃脱现实生活。当然,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它也表明了至少绝大多数的人对某些需要被解决的社会问题的迫切性的些许关心。
在这些文化作品当中,所有的矛盾几乎都围绕“好人”与“坏人”斗争展开,在这里面,资源分配的不公而引起的矛盾似乎总是可以忽略的,穷困潦倒、食不果腹的流浪汉对衣冠楚楚的精英永远是崇拜的,从而默认了自己的低人一等,似乎穷人过得不好完全就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自己懒、自己坏、自己品不端行不正。反派的作案动机几乎也都是因为他们“贪财好色”“贪权恋利”“不务正业”。偶有一些群体与群体的冲突(如x战警的身份认同)也是因为那些没有基因缺陷的人不接纳,都是坏人、烂人导致的,“他们这些没有任何缺陷没有任何童年阴影的人不让我们得到生而为人的自尊心,也不让我们得到生存下去必须的物资和心理支持”,敏感的读者一下就能看到其中的唯心主义世界观和有一定代表性的民族矛盾的影子。但我们需要知道的是在漫画和电影的导演以及编剧制作这些作品时,并非有意地“维护资本主义制度”“转移阶级矛盾”才产出了此般内容的作品、才去烘托这些价值观,而是创作的灵感无意识地被整个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所影响。这正反映了:资本主义世界的运作方式无意识地嵌在人们的脑海里。我们也不能只基于道德作出批判。而是以有意识的分析指出无意识中的反动因素。
此类艺术形式当中,这些较为出名的英雄们要么是出身显赫的花花公子因为家庭和童年背景的缘故走上了“惩恶扬善”的道路,要么就是出身平常的年轻人偶然地通过某种意外或者是基因变异而得到了异于常人的能力,在某些道德教条的感应之下做出见义勇为、乐善好施的善举,要么就干脆不是地球人,以外来身份藏匿在人类之中寻找认同。简而言之,整个世界仅仅靠少部分“道德高尚”“良心发现”的精英,就能够实现对所有不平等不公正行为的消除,就能够保证犯罪行为的绝对减少。让人们以为不是制度有问题,而仅仅觉得是罪犯、“坏人”的个人阴谋,把一个普遍的问题降低到“个例”“特别”,让人们忽视现有秩序的不公正,默认社会秩序。
除了意识形态方面,这些电影还深度融入了资本主义的消费文化。它不仅仅是一部电影,而是一整个产业,包括玩具、服装、游戏、主题乐园等等。电影不仅让观众接受资本主义的统治秩序,还让以小资产阶级和白领工人为主体的观众成为资本主义市场的忠实消费者。人们看完电影,就会去买周边、玩游戏、追下一部续集,整个消费体系围绕着这些超级英雄展开。超级英雄电影中,创作者多是围绕虚构出的矛盾转,而这些作品便可以依靠虚构性一边强化娱乐性,一边避免真正危险的社会议题。对于资本家来说,这样的文化产品不仅能使敌人疲于消费享乐,无力反抗,还能带来实实在在的经济收益。观众在这种消费文化的浸染下,逐渐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娱乐消费中,而不是思考如何改变现实世界的不公,从而削弱革命力量。
归根结底,超级英雄电影实际上起到的作用就是让劳动人民接受资本主义的统治,掩盖阶级矛盾,让人们误以为社会的主要问题是某些个别坏人,而不是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它让人们相信拯救世界的不是全体劳动群众,而是少数资本家和“天才英雄”;它让革命者看起来像极端危险的疯子,而维护现有秩序的人才是“正义”的;它让美帝国主义的军事干涉看起来“合理”,而不是全球剥削的一部分;它让人们沉浸在消费文化里,而不去关心现实世界的斗争。
它通过个人英雄主义掩盖阶级斗争。在资本主义社会,这种文化产品无处不在,提醒着我们,真正的解放不能依靠英雄,而是必须依靠无产阶级自己的革命行动。不能靠少数“良知”的施舍,而是要自己主动去要求。